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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前面的討論,可以看出中國古代對於角度的認識,有三條依循的脈絡。一條是後來未曾充分發展的技藝路線,另兩條是各領勝場的天文與幾何的研究傳統。天文著重在圓弧的線性度量,而幾何著重在邊與邊的交會空間。這兩套等價的系統,如果不曾通過圓心角與圓弧的對應關係統一起來,在角度的認識上是有缺陷的。清聖祖敕編的《數理精蘊》所說:「凡圜界,皆以所對之角而命其弧,而角又以所對之弧而命其度。蓋角度俱在圜界,而圜界為角度之規也。」〔註39〕這種「角」與「度」藉由圓而貫通的統一認識,已經是中國人學習過歐幾里得《幾何原本》後的水平。
從史實上看,中國幾何的「角」與天文的「度」,沒有自發的統合到一個整體的認識中。但是要問為什麼會如此,恐怕就成為一個無法回答的問題了。退而求其次,我們也許可以找出某些人類認知的模式,說明這種分裂的狀態並非全屬意外。
我們用來作為參考的模式,取自視覺功能的「格式塔」(Gestalt) 現象。當人觀察某些特殊的圖像時,會因為腦中組織視覺信息的方式不同,而把圖像解釋成不同的物件。最突出的地方是當圖像被看作是一種物件時,便無法同時被看作另一種物件。多數人稍加指點,便可由一種視訊翻轉 (switch) 成另一種視訊,但有些人就套牢在自己一開始的解釋中,非常不容易翻轉到其它的視訊。
現在舉幾個「格式塔」著名的例子。圖二的立方塊是 Louis Albert Necker 在1832年公布的,其中字母A可看作在方塊的前面,也可以看作在方塊的底面。圖三是 Joseph Jastrow 在1900年舉的例證,可看成一隻嘴向左的鴨子,也可看成一隻嘴向右的兔子,但是就是無法同時看出鴨子與兔子。圖四是漫畫家 W. E. Hill 在1915年發表的,標題就叫作「我的妻子與我的岳母」。圖五則是1915年 Edgar Rubin 發現的一種曖昧圖像,可看成是白色的花瓶,或兩張黑色相對的面孔側影。〔註40〕
圖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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圖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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圖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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圖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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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些例子提供的意義是,一幅圖像本身雖然只是一些幾何線條所構成,但是當心智的解釋作用加進去之後,就會解釋成可互相翻轉切換的不同樣式。而且人常常還會囹圄在一種看法中,無法輕鬆的轉入另一種看法。
圖六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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對於角度的認識,我們可用圖六作模擬說明。其中 AOB 是圓心角,AB 是圓弧。中國古代天文學所看到的角基本上是 AB 這段圓弧的「度」,幾何學所看到的角基本上是 AO、BO 這一對共頂點的邊,而西方很長久以來著重在從 BO 掃到 AO 所撐開的空間。這三種看法在邏輯上都可以等價的描述角度,但它們也像「格式塔」圖像中的三個面貌,在同一個存身空間裡,各自占據一個認知的焦點。我們利用「格式塔」解說中國古代「角」與「度」未能貫通的現象,並不是說西方人是因為看到圖六的這種圖形,便通過夾邊間的二維空間把角的認識統一起來。我們只是用「格式塔」模式的比擬,說明中國古代天文研究傳統的認知與幾何研究傳統的認知,好似各圄於「格式塔」的一方,而未能自發的提升到整體統一但面相可互換的認識層面。由此看來,中國古代角度觀念不發達的因素,並不在於分度法的良寙,卻在於代表幾何的「角」與代表天文的「度」,未能徹底貫通成量天測地一律適用的「角度」。
〔附記〕席澤宗、陳良佐、劉君燦、黃一農諸先生對本文初稿提供寶貴的改善意見,謹此致謝。本文原刊載於李迪主編《數學史研究文集》,第二輯,內蒙古大學出版社與九章出版社聯合出版,1991,呼和浩特,第6-14頁。
參考文獻
- [1] 錢寶琮︰「周髀算經考」,《錢寶琮科學史論文集》,科學出版社,北京,1983,第126頁。
- [2] 錢寶琮︰《中國數學史》,科學出版社,北京,1981,第15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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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 [6] 請參看Jean Dieudonne, Linear Algebra and Geometry, Hermann, Paris, 1969, p.92.
- [7] Thomas L. Heath, The Thirteen Books of Euclid’s Elements, Dover, New York, 1956, Volume1, p.176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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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 [9] 《續漢書.律曆志》收於《歷代天文律曆志彙編》,中華書局,北京,1976,第五冊,第1509頁。
- [10] 見[9]所引書,第1511頁。
- [11] 《漢書.律曆志》收於[9]所引書第1392頁。
- [12] 見[9]所引書第1453頁。
- [13] 錢寶琮點校《算經十書》,中華書局,1963,上冊,第58頁。
- [14] 見[13]所引書,第58-59頁。
- [15] 《漢書.律曆志》收於[9]所引書第1396頁。
- [16] 見[13]所引書第14頁。
- [17] 見[13]所引書第255頁。
- [18] 見[9]所引書第1383頁。
- [19] 見[13]所引書第14頁。
- [20] 見[13]所引書第13頁。
- [21] 見[13]所引書第18頁。
- [22] 以上六例見[13]所引書第153頁、第167頁、第175頁、第246頁、第248頁、第252頁。
- [23] 見[13]引書第241頁。
- [24] 見[13]所引書第150頁。
- [25] 見[13]所引書,下冊,第299頁。
- [26] 見[13]所引書第28頁。
- [27] 見[13]所引書第106頁。白尚恕(《九章算術注釋》,科學出版社,1988,北京,第50頁)認為「角徑亦皆一尺」應該是「角徑二尺」。
- [28] 圖一採自《夢溪筆談譯注.自然科學部分》,安徽科技出版社,1979,第115頁。
- [29] 朱世傑撰,羅士琳補草,《四元玉鑑細草》,台灣商務印書館,台北,1968,第121頁。
- [30] 見[29]所引書第203頁。
- [31] 見[29]所引書第438頁。
- [32] 見[29]所引書第121頁。
- [33] 程大位,《算法統宗》,易學出版社,台北,1986,翻印光緒九年掃葉山房木雕版。
- [34] 參見錢寶琮,「秦九韶《數書九章》研究」,收於《宋元數學史論文集》,科學出版社,1985,第81-84頁。
- [35] 以下例句均引自高平子,「史記天官書今註」,收於《高平子天文曆學論著選》,中央研究院數學研究所,台北,1987,第274-341頁。
- [36] 黃一農,「中國古代窺管考」,《科學史通訊》,第8期,1989,第28-37頁。
- [37] 有關「喜、怒、芒、角」術語的用法,參見黃一農手稿,「中國古代天文中星體亮度術語初探」。
- [38] 見[9]所引書,第1382頁。
- [39] 清聖祖敕編,《數理精蘊》,台灣商務印書館,台北,1957,第19頁。
- [40] 圖二、圖三、圖四均採自Fred Atteneave, Multistability in perception, Scientific American, December, 1971, p.62-p.71. 圖五採自Donald D. Hoffman, The interpretation of visual illusions, Scientific American, December, 1983, p.137-p.144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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